每到冬天,我就开始怀念爷爷开辟的自留地,总是担心那些个碎片零角不是爷爷在世时的那个样子了,特别的不乐意被再次荒芜——哪怕是被别家捡了去呢。
可是,如今的乡村连良田都整块整块的荒芜在那里,没人种植,何况爷爷多年前开垦出来的荒地呢!
临进年关,宅居的奶奶清冷的寂寞也有了盼头,小叔叔就要回家过年了,堂妹也快放假和婶婶一起回到老家了。唯有爷爷再也不肯回来,一个人睡在无晴无暖的泥土里。
若是往年,冬至左右,爷爷自然是要挑了大包小包的农副产品到我家来的。
这些农副产品,是可以不入奶奶的仓库的。都是在爷爷开出来的荒地上得来的。废弃的洼地,爷爷修了四周的野草,整出来就是一块田,一两分大小,种茨米,种芋头。
与爷爷自家田地相邻的池塘边上的坡地,爷爷砍了野刺,铲光草皮,点豌豆、种黄豆、撒芝麻。朱刘岗上荒芜多年的地,爷爷也开。那地,不过是坟地与坟地之间的空隙,偶有稍微大一点的,爷爷才会开,还不能开到别姓的祖坟边上去。
爷爷开垦出来的荒地,得出来的庄稼比自家田地里得出来的庄稼还优质,奶奶为这事儿没少吵过爷爷。爷爷对开垦出来的自留地就是上心,每日不管什么天气,农作物需不需要浇水、施肥、拔草,爷爷起床后就背把锹,拎只木桶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田地去了。
爷爷栽的茨米,没洒过化肥,几乎没正常施过肥。
早秧插下之后,有了空闲,爷爷扯了大量的野草,晒干,熏成火土,或者将晒干的野草,塘在整出来的泥田里。
茨米要下田之前,爷爷精心地翻了泥巴,软软的,黑黑的,肥沃得很。
爷爷很老了,自家的田地给大叔叔去种,自留地爷爷没给他,他留着。
爷爷的耳朵越发的不好使了。春节回老家拜年,父亲带领的一大家子人,打的打牌,聊天的聊天,爷爷朝这个看看,朝那个望望,插不上嘴。
偶尔有人和爷爷搭讪,爷爷说话的声音,大得不行,有时候会惊醒睡在摇篮里的侄子。爷爷便很不自在。
爷爷端来一撮箕茨米,一粒一粒,快有鸡蛋那么大。姨妈说,你们大嗲,挖的茨米,日头出来就弄出来晒。茨米在日头下晒,泥巴一干,就自动脱了。爷爷蹲在地上,一粒一粒地择大小一样的茨米。
茨米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果,它归不归于水果类没有关系,茨米是家乡的特产这个是真的,茨米是爷爷种出来的,这个更是真的。
我的雀喜,爷爷看得见,朝向我,发出更大的声音:“尚菊,祖人保护,明年还活一年,你还吃得到茨米……”
“这包包芝麻,尚菊的,我淘得干干净净,晒得枯嘣哒,阴雨天都不会发霉。这包包黑豆。冬梅叮嘱过的,说是要我都择干净了她才会煮腊八豆的。茨米你们三户人家平均分,干豆角尚菊喜欢吃,就多分一些。藕是我在野塘里挖的,甜,我没洗,洗了放不得几天,三十团年再洗,伢儿们喜欢吃炖藕……”爷爷大着个嗓门,吩咐父亲把东西分匀了,分好了,还要父亲打电话给我和妹妹,将东西带回去,生怕父亲贪污或者不按爷爷的嘱咐办事。
父亲电告我们,往往,我翘了班就直接回母亲家了。爷爷眨着他那双灰暗的眼睛,老远地就朝向我笑,我也老远就看清了他胡子八茬的脸,越发的黄了……这样的情景,我是不敢直视爷爷的目光的,莫名的怕,恐惧。
爷爷凑进我,问明远会不会来父亲家吃饭,又要我给军电话。我一一回答,爷爷把我的回答张冠李戴,说:“尚菊,这几天去不成你家,我没跟你小嗲交代,我一出来,屋里就她一个哒,不成……”我知道,爷爷是想到我家看看的,特别特别的想。在老屋的婶婶和姨妈一见到我,就对我说爷爷常在家叨唠:“我得空了,要到尚菊和冬梅家歇几天地……”
父亲不是他的亲儿子,是他的侄儿。但是,父亲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。在我的字典里,爷爷就是爷爷,那死去的爷爷长什么样儿,我不管,我只关心我喊了那么多年“爷爷”的爷爷,像秋风中的油灯般,说不定就在今朝、或者明晨,就那么没了。
我却从不表吐。
爷爷吃饭,我夹菜给他。很肥的肉,爷爷喜欢吃,精肉爷爷会塞牙。爷爷还喜欢吃什么?我记不起来了。我只给爷爷夹过肉。
爷爷抽烟厉害,从不抽稍微好一点的烟。最好的就是两块钱一包的芙蓉,那个时候还要便宜。每次给爷爷买两条,一条一条地送。多了爷爷没节制,会一根接着一根,咳嗽得越发厉害。末了的那一两年,抽了好几十年烟的爷爷,竟然把烟给戒了。爷爷得了肺病,整天咳嗽。爷爷想多活些日子。
我要接爷爷上我家住上几天,母亲说,家里有公公婆婆,一个生病的老人住在屋里,怕是不讨人喜欢。后来,买了房子,四室两厅,母亲又说,家里的卫生间爷爷不会用,更不晓得把痰吐在痰盂里,等爷爷的病好了,再接去住几天,也不迟。母亲担心爷爷的病传染给我儿子,没接成。
爷爷的病最终也没治好。爷爷咳嗽了几十年,我早已习惯了,以为就是一般的支气管炎,不抽烟、不喝酒、吃药、打针之后会慢慢好起来。
爷爷死了,我的心寒从骨子里渗出来。早春的雨密密麻麻落在家乡的田野,落在爷爷每一块开出的自留地上。我的眼泪不是往外流的,吞进了肚子。
爷爷肯定是肺癌,叔叔们带爷爷检查过,医院确诊过,这是我后来才晓得。家里人都瞒着爷爷的病,我们孙子辈就更不知晓了。
我不能去责问父亲或者叔叔们为何不让爷爷长期住院,医院,活的日子总要长一些。活在农村里的七十多岁爷爷,那样的病一旦确诊,基本上就没什么治疗的意义了。主要是经济不济的问题。那样的境况在农村是很普遍的。医生预先开了死亡通知书,病人就只能在家等死,身边的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。
爷爷死之前的几日,村里的赤脚医生每日都到爷爷家给爷爷输液,输的是营养液,也就是渡性命的,用药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。爷爷死之前,我是万万没想到爷爷也会经历村里人同样的“待遇”,也就从没想过爷爷会得那么个痨病。
这些年,每逢过年过节,特别是每逢冬至,我的自责就油然而生。爷爷在世的时候,我怎么就没把爷爷接到家里住上几天呢?爷爷临死之前,我怎么就没能多去看望几回呢?我怎么就没给爷爷送上终呢?尽管母亲说,出嫁了的孙女,是不能给爷爷送终的。
昨日冬至,再次想起爷爷。后日要回老家,到大叔叔家吃杀猪饭。
有多少年没见着爷爷了呢?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过年吗?吃杀猪饭的时候,爷爷的魂灵会回来吗?我要不要到爷爷开垦的自留地去看看?